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

執念 (Part 3)

 某天放假,我特意幫襯老闆娘的店。水餃店生意不錯,下午二時仍食客滿場,老闆娘和女兒忙得不可開交。一碗十隻熱騰騰的水餃上枱,咬一口,肉汁流出混和濃湯,吃下去,味道更勝從前。
「吃飽了嗎?」老闆娘問。
「吃飽了,很好吃。」我說。
 老闆娘拿一支啤酒兩隻杯過來坐下,斟滿兩杯酒,其中一杯給我。我們談及近況,她老公兩年前癌症去世了,她變得沉默了,直到來港跟女兒女婿團聚才回復笑容,搞不好會悶出抑鬱。

 她說了她的事,再問我的近況。她覺得我的工作很有趣,其實我對自己的工作好壞參半。她說她老家沒有言論自由,即使是十里洋場,表面好開放,骨子裡還是封建樣。老百姓沒舍所求,生活壓力大,發洩兩句不傷害人的話,評評某個大人物的德政暴行就被 HX 了。誰想幹異見人士?嘴巴天生就有,不是達官貴人賜的,為何不能說?真是 TNND……她說來香港後,可以再用 facebook,才覺世界比她以往理解的大,訊息也比官方篩選過的多,她寫下她的用戶名稱和電郵,要我邀請她作朋友,我拿出智能電話即時處理,她又有感而發,說香港人快自閉了,一班人食飯,一坐下各自拿出手機不停按,吃的來了,讓手機先吃,吃完又埋首電話,跟旁邊的人好像不相識。
 一別經年,老闆娘個性沒變,我倒不覺得難受,至少她能說真心話。活在只看功利的香港,人際間只有猜疑,沒事時人家叫你坦白點,有事時指責你說話太直,人與人之間只有謊言。
 不經不覺談到三點半,水餃店人影疏落,老闆娘說這時最閒。這時一個西裝男走進來,坐在收銀機前的老闆娘女兒,立即走到他身體竊竊私語。然後他問老闆娘能否跟她女兒外出,老闆娘點一點頭,他倆手牽手出去。
        老闆娘說西裝男是她女婿,跑保險的。每當他到附近工作,都會跑來跟老婆拍拖。香港人生活忙,結了婚沒時間相處,上班也得擠點時間跟愛人談情。以前她以為香港人賺得多,當侍應也有八千多元。在上海,大學生只有五千塊月薪,香港理應好得多。現在她明白,錢賺得多,也花得快,像她開一家店,租金,人工,燈油火蠟,每月剩下不多,還怕業主加租。她聽說好多業主大幅加租逼走小商戶,轉租給名店大財團,成巷成市千篇一律,沒個性的連鎖店。
        香港不是天堂。我說。如果儲夠錢,我寧可移民台灣經營民宿,粉飾房子,跟住客談天說地,比粉飾太平的香港好得多。我問老闆娘有沒有興趣去台灣做水餃,她哈哈大笑,說台灣已夠多地道食品,她去了有武無用。香港除了人和錢,什麼東西都缺,她才有發揮空間。

        重遇老闆娘一年後,我終於跳糟,與舊經理故劍重縫,主理消閒網站。離職前女經理想用空頭支票利誘我留下。我去意已決,況且空白支票能否兌現,只有天曉得,將來被她牽著鼻子走,男人的尊嚴也沒了。新公司鄰近老闆娘的水餃店,除了食晏,有時放工後會去吃一碗才回家。水餃店生意越來越好,有時晚飯時間後仍全店滿座,沒閒跟老闆娘和她女兒聊天,就跟其他食客談天說地。
        一天晚上,一對操普通話的中年男女走進水餃店,他們雙手拿著幾個名店手抽袋,一面擠一面罵,說人多店擠逼,還夾雜跟人家娘有關的髒話。中年女人的手袋碰跌了一碗水餃,玻璃和湯汁應聲飛濺,兩個女人尖叫齊起。
 中年女人的手袋,皮褸,貼身褲和高跟皮靴都沾上湯跡。老闆娘女兒的小腿被飛射的玻璃擦傷。有食客見狀讓出座位,扶她過去坐下,四處問人借藥水膠布。中年女人見自己一身名牌濕了,厲聲喊老闆娘出來,伙計說老闆娘外出不在,女人一聲不響擠到老闆娘女兒面前,一把掌摑在她左邊臉上,紅印與淚痕湧現,女人口如機關鎗大罵,唾液橫飛。有食客不忿女人橫蠻,為老闆娘女兒發聲與她對罵,中年男人也加入戰圈。一時間粗口如利刀對坎,火光四濺,燃點看事的人,越來越多人加入戰事,卻一面倒幫老闆娘女兒。中年男人見勢色不對,拉著女人欲奪門而走,我拉著男人的手,要他們先道歉,他揮拳回敬。我不爾他有此一著,面門掛彩滿天星豆,幸好撐著牆壁不致倒下。接著水餃店更吵,我眼裡星豆未散,只見人影幌動,叫囂聲和碰撞聲大合奏。混亂中彷彿有人叫我的名字,有點熟識的男人聲音,卻看不清聽不準是誰。突然萬籟俱靜,眼前一黑……

 不知昏了多久,我醒過來。陌生的天花板,刺鼻的消毒藥水味,我知道自己在醫院。洪明坐在病床邊,他盯著我的臉,說我像熊貓。我問他怎會在這裡,他說他路經水餃店,見我被打暈了,送我入醫院。我回憶昏前發生的事,問他老闆娘的女兒怎麼了。他問我誰是老闆娘女兒,我略為描述,他拍了一下大腿,說:不知道。
「怎麼搞的?」我有點不滿。他說忙著送我入醫院,管不了別的女人,他眼裡只有尹雪兒,她永遠也無人能媲美。他從口袋拿出一封喜帖,說本來想到我公司給我,雖然有點不合時宜,還是希望我見證他和尹雪兒的終生大事。
 我接過喜帖,他的手機響起,他一看來電顯示,示意要到病房外接聽。他離開病房,我拆開喜帖,帖上印有他們的婚紗相,結婚和擺酒日期是兩個月後。沒多久,洪明回到病床邊,說他要走了,臨走前他叫我快找個女朋友,躺在病床要男人照顧多沒面子。
 找個像尹雪兒的怎算──我未說出這句話,洪明就溜了,我想他是去找未婚妻。
 翌日離開醫院,我休息多兩天才上班。同事們都說我上報威盡了,說實話我心仍火。出醫後我去過水餃店,老闆娘說當天她去了同行飯局,席間她接到警察電話,說有人在她店打架。她去到警局見到中年男女,還有好幾個食客,各人面上都有點傷痕。經警察多番勸說,中年男女才肯和解。她心痛女兒被那女人掌摑,廿多年來,她從未打過女兒。她說大家是一家人,為什麼不肯忍一忍,什麼事都要搶盡光彩……老闆娘發了半小時牢騷,最後拿出一支啤酒兩個杯跟我對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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