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

執念 (後記)

        那天過後,我沒有死。
        十年過去,傷口只剩下淡啡色的疤痕,再沒有滲出黑暗。大遊行那天,我製造機會讓老闆娘下手,也讓我走向記憶的墳墓。我驀然驚醒,景色依舊,電視新聞仍在直播遊行,畫面中看見洪明聲撕力竭喊口號,示威人群隨之和應,老闆娘不知所蹤。
       事後她去了自首,警察驚訝她和盤托出殺人因由和過程,也驚訝她坦然承認所有罪名,甚至沒有找律師替她辯護──縱然有人真心想幫助她,結果她被判終身監禁。我知道除非她想認罪,否則沒有人能定她的罪。
        我曾問過老闆娘,為何她懸崖勒馬,錯過殺死洪明的機會。她說我耗盡生命釋出黑暗,殺死洪明等於殺死我。

        這些年來,我每半年到監獄探她一次。她回復老樣子,每次見面有許多話,一小時探監時間勿勿過去,仍有許多說話未曾講,留待書信寫下來。
        康復以後,我換了另一份工作。因工作和個人喜好,我去過好多地方,要看看活在不同地方的人,在幸福、災難、痛苦、無奈、平淡中如何活下去。在赫爾辛基,我遇上一個父親在零下十多度通宵守候,只為拍一張北極光相片,寄給身在希臘的兒子,告訴他黑夜之中有光明。在法蘭克福,我看見一個獨臂的父親,抱著女兒在聖誕市集的人叢中穿梭,即使多麼不便,父女之間只有笑容。在清邁,人們在潑水節玩得一身濕透,頑皮的青年潑出冰水,在烈日當空下仍打冷顫。小孩子俏俏走到身邊,在遊客臉上塗上麵粉,像戰紋,沒有人為此生氣。每一滴水都帶著祝福和快樂,祈求新一年活得安康。在會安,一座400 多年歷史的古城中,中國人、越南人和日本人安然居住,沒有人在乎中日政府在養羊的荒島上劍拔弩張。在東京,深宵食堂是備受壓力的打工仔的減壓恩物,夜半兩點鐘走入拉麵店,吃一碗湯濃麵靱肉腍的拉麵,忘卻十度的寒風。店內有多位大人物的簽名,有政客,有明星,也有不知名的人。來自海外的侍應說,其中一個簽名是某位政要的,他驚訝日本的大人物,竟會顧念這家隱藏小巷的麵店,不像他老家的政客,只顧肥上瘦下。同一個世界,同一個時間,每個人經歷的環境大不同,然而他們都努力活下去,活出只屬於他們的人生。其他人無法複製,也無法參考。
        我常和老闆娘分享旅遊經歷,她聽得津津樂道。她說她身雖被囚,心卻自由,醉心旅遊書,幻想跟著旅人的足蹤走遍天下。
       「有時想得入神,感覺時空交錯,置身想去的地方,遇見想見的人。」老闆娘說。有時她幻想南京溱懷河邊閒逛,駭然看見已去世的公老,在燈光欄柵處偷看她。有時她幻想跟女兒、女婿和孫兒,在櫻花海中野餐。有時她幻想在馬爾代夫的教堂,見證我跟叧一半終生大事。
        入獄多年,她已接受痛失至親的傷痕。她說獄中頭三年,每一晚都心痛得不能入眠。隨時日遠飛,傷痛逐漸遠去。她發覺生與死不過是人生歷程,有朝一日她也會走到盡頭。她要善用餘生,做她喜歡做的事,相比許多人每天幹不想幹的事,只不過是囚禁的地方不同而已──她被囚的是監獄,他們被囚的是世界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十年前大遊行後,洪明失蹤了。他留給我一個短訊,說他要避開人群,思考人生。幾年前中學金禧紀念,邀請舊生回校參觀。出來工作後,多年沒有返回母校,幾乎認不出校園。從前兩個籃球場,其中一個已變成六層高的教學樓,天台還有綠化帶,同學親手種植有機植物。聽後輩說,我讀中四時用的課室,近來有兩隻蝴蝶天天在窗邊追逐和歇息,其中一隻蝴蝶的翅膀上,有雪花般的斑紋。我去看過,那天正值隆冬,北風颯颯,兩隻蝴蝶停在窗邊,其中一隻撐起翅膀,為雪斑翅膀的蝴蝶遮擋寒風。看見兩隻蝴蝶,我有種熟識的感覺,以前洪明和尹雪兒就是在這個班室相識。

        至於我,已走出昨天的囚牢。我仍想念梓悅,偶爾會想起她,她是我回憶一部份,只是我已放下執念。我不再期待她回來,也不幻想她在我身旁,也不再尋找代替她的她。四年前,我結識第二位伴侶,她跟梓悅有點相似,卻完完全全是另一人。半月前,我去探望老闆娘,我說我求婚成功,預計明年結婚,她開心得眼泛淚光。
        「我會試試爭取出來,見證你婚禮。」老闆娘說。她說她在獄中表現良好,可以爭取假釋一天。她笑言獄卒不放心,可以綑著她去觀禮,只要能看到我的婚禮,她就滿足。回歸現實,她知道這事並不容易,她會堅持信念,但不執著。
        離開監獄,陪未婚妻試婚紗。婚禮當天,我不知道能否見到老闆娘,結果還未出現,我仍選擇相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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