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

執念 (Part 1)

        這個年代,真實變了謊言,謊言變了真實。我看著電視新聞,黑壓壓的示威人龍在街上延伸。時代病了,活在當下的人也病了。
        手機響起,我接過電話,聽筒裡傳來洪明亢奮的聲音:「你快來,好多人都因你出來,萬事俱備,只欠你來!」心裡泛起極強執念,皮膚流出黑暗,如流水漫過地板,漏出窗縫,沿著外牆流到地下,淹沒香港。 
        那些年,香港人跟外來人並非壁壘分明。香港人什麼都不缺,我們有錢、有知識、有經驗、有自信,眼睛向西看太多,望了背後的大陸,龍騰九天的壓力。在煙花特別多的一年,天空延綿下雨,不知名的病毒隨雨水滲入泥土。黑頭人送走白頭人,紅色取代藍色,時代的巨輪輾過,抹去表面的舊東西,卻深深烙印心底。
        香港好,中國好;中國好,香港更好。曾是香港人深信不疑的謊言。
        2003 年,埋藏土壤的病毒肆虐。醫生專家學者在實驗室埋首尋找病源和療法。有形的手捕捉無形的病毒,病毒在大街招搖過市,在水渠攀爬亂竄,在救人的病房伸出利爪,淘空人的心肺。受害者沒氣力留下遺言,被拉到黃泉冥府。

        那一年,SARS 帶走了梓悅,遺下沒有宿主的大學取錄書。
        那年起,整個城市病了,死了的人沒有感覺,活著的人在無間痛苦裡生活。
        梓悅是我第一個女朋友。許多年後回憶,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吸引她。遇上她那天,是高考前十三個月的寒夜,在圖書館看見她專心讀書的背影,我坐在她旁邊唯一空位。兩個人由默默無言讀書,到互相借文具,她問我我問她這道題怎樣做,交換學校模擬試卷……到了高考,明明在不同試場應考,我遠走一點她繞多一圈,只為牽手一會兒,告訴對方要繼續努力,升讀理想大學,找份有前景的工作……只是那個夏天還未過,此情只能成追憶。
        半年後,SARS 遺害已除,梓悅祖父母從鄉下來拜祭她。他們老淚縱橫,跪在墓前呼叫孫女歸來。那天起下了一個月雨,以後倆老再沒提過梓悅的事,彷似被雨水洗淨 SARS 回憶。有人說那是創傷後遺症,對於老者來說,忘了也許更好。每天日出務農,日入而睡,生活從未間斷。
        忘不了,不是好事。梓悅離開後,我尋找她的代替品,卻沒找到,所謂舊愛,是指越舊越愛。我告訴自己,梓悅沒有離開我,她以另一種方式存在,有時她在我夢中出現,有時她在我耳邊悄悄說話,有時她和我一起上學、下課、工作,甚至床上有她睡過的痕跡。

        自欺欺人,欺騙自己最多的不是別人,而是自己。
        大學畢業那一天,洪明說他跟女朋友尹雪兒分手了,他和她相戀七年,由躍躍欲試,到愛屋及污,再到心靈相通,他和她以為是戀人最高境界。兩人的關係無端從高峰急轉直下,由默默無言,到互相指控,再到割席分手,是多麼兒戲。
 我討厭她——洪明跟我說,他說她管轄他,他說她小器,他說她令他在男人面前丟臉。
 我討厭他——尹雪兒跟我說。她嫌他孩子氣,她嫌他不解溫柔,她嫌他令他在女人面前丟臉。她說他不能托付終身,應在七年之癢尋找共鞋連履的伴侶。
 你們為何拍拖?我問他和她,他和她都說對方變了。
 變,每人每天都在變,找個分手理由而已。為愛設定限期,即使曾許下山盟海誓,也將既知問題無限放大,掩蓋所有美好回憶。只有抱著不離不休的決心,就可以毁滅親手建立的感情。
 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那麼兒戲。
 畢業旅行。四天行程裡,我和兩個男人每晚跟洪明在黃浦江邊喝酒喝酒再喝酒,洪明有時爛醉,有時哭著嘴面,有時呼天搶地,若不知內情,必以為他瘋了。
 第一晚狂飲之後,我們半拉半推洪明回酒店,他鞋不脫衫不換倒在床上大睡,奇臭酒氣毒害人間。起初我們怕他做傻事,留在房間照顧他,十分鐘後才發現是我們做傻事。還好租了兩間雙人房,立即撤離毒氣室,苦了原本跟洪明同房的同學,要來我的房間屈蛇,或者是他人生唯一一次跟男人同床,雖然基味濃,但肚裡酒作祟,不消十分鐘就沉睡。
       中午起來,我們到洪明房間,他仍呼呼大睡,口邊漏出夢話,我想地震不能弄醒他,同時肚子呼喚我,昨晚幾乎沒吃過。我們擔心花費過多,只能找平民飯店醫肚。我在酒店附近小區發現一間水餃店,十元八塊就有一碗十隻水餃,三隻餓鬼見餃開口,一口一隻水餃吞下肚,老闆娘見三隻搶食餓鬼,粗聲粗氣說水餃不是這樣吃,要伴湯慢慢咀嚼,享受濃湯肉汁混和的味道才是王道。老闆娘說聽我們口音就知是香港人,旅行也趕東趕西,食而不知其味……她嘮嘮叨叨良久,我吞下最後一粒水餃後說:「老闆娘看開點。」接著我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道出昨晚慘況,老闆娘一面聽一面碎碎念,說年輕人不通氣年輕人不懂事年輕人不知情為何物。然後她拿出一支啤酒四個杯,一邊斟酒一邊說她的情史,不經不覺說了兩小時。
 不知是吃飽了,還是被老闆娘轟炸太久,我們離開水餃店時完全清醒。回酒店看洪明醒來沒有,他流著口水說夢話,我想火警也弄不醒他。直到三點,七月的酷日將南京路步行街曬溶,他才醉醒呆坐窗邊,我們要三催四請才能開始行程。
 接下來三天行程,重複第一天的規律。水餃店老闆娘又見我們三個,請我們吃她煮的小食,坐下跟我們聊天。回港後我計算花費多少,果然超支了,卻沒幹過什麼,機票住宿食飯飲酒錢白白花掉。我們得出結論,失戀的人可憐,跟失戀的人去旅行可悲。可憐跟可悲不同,可憐人是受害者,會有人疼惜;可悲人是自作孽,不用別人說,我也不想活。

執念 (Part 2) 
執念 (Part 3) 
執念 (Part 4)  
執念 (Part 5) 
執念 (Part 6) 
執念 (Part 7) 
執念 (Part 8) 
執念 (後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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