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

執念 (Part 2)

 畢業旅行後兩天,我開始上班,在一個網站當編輯。所謂編輯,其實是人力資源與職位架構奇窄的公司裡,採訪影相寫稿編輯一手搞定,對剛入世工作的我來說,一點也不容易。傳理系教授的知識紙上談兵,一百幾十年來學者累積的經驗,追不上時代音速變遷。新聞不再反映真實,而是追求感官刺激。凡人性事是私隱,名人情史是趣聞,赤裸的關係表,比蜘蛛網要大要密。文字帶著刺刀,隨意宰殺生人;相片有如生死冊,越過上帝的權限叫死人復活。
 結果,我墮入濁流,身在當中覺得理所當然,只為糊口而已。
       不需喜歡這份工,只要不討厭就可以——同行的攝記前輩說。他說他見過最恐怖的事,南亞海嘯第二天,他去泰國工作,眼睛所見,是血肉迷糊的屍體,有的倒掛在樹上,有的成群浮在河上,有的重疊埋在井裡。烈日之下,鬼魂不肯安息,破土而出回歸肉體,行屍走肉回家報平安。從外國來的四處遊走胡亂扣門,猶有餘悸的人緊鎖門窗,直到行屍走肉臭氣薰天,身體長出蛆蟲,蛀壞了的肢體脫落,溶化滲入泥土。當地的行家告訴他,執念特強的行屍,現在仍尋索歸途,部份更脫離生命大限,容光煥發勝過未死的模樣。
 只要執念夠強,就能超越一切——前輩說。
 我也有一份執念,希望梓悅能夠回來。我頓時明白長輩們在靈堂裡,為何會叫已死的人回來回來。我以前想,如果死人真的活過來,豈不是屍變嚇壞老百姓?當我對梓悅的思念植根不能拔時,我竟期望她能破土而出復活。
 為何我對梓悅的掛念那麼強?不知道,特別畢業那年冬天,我更覺得我和其他人不同。

 畢業禮那天,我看到奇景。洪明和尹雪兒復合了,兩人手牽手出席畢業禮,手牽手影相,手牽手出席晚飯局。
 出席飯局的老師和同學面面相覷,每個人都想知發生什麼事,每個人都不知從何問起。洪明尹雪兒似乎知道我們想什麼,互相推卻一番後,洪明情深款款望著她說,經過半年冷靜期,他才知道她是他最重要的人,他曾經自我和任性,沒有她的日子,他的世界崩塌了,他和她不會再分離,她是最好的,永遠沒有人可媲美。洪明的話不是對我們說,是再一次向尹雪兒表白。從他熟練的獨白,仰揚頓挫的音韻,我知道他跟她說同一番話好多篇。只是我們聽了,除了 O 嘴,還是 O 嘴。
 當晚我明白一件事,不是因相愛而成為情侶,而是想找一個人陪自已渡日。即使曾經有多大衝突,只要回歸生活兩個字,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。
       在場所有人都祝福他們長廂思守、早日成親、兩年抱三……只有我緘默不言,洪明見我無語,催我快找一個伴侶。
 找個像尹雪兒的怎算?當然是心底話,說出口我怕活不過 2006 年。

 畢業禮後,正式跟學校說再見。每天上班下班,日月輪轉,出糧後等下一次出糧。公司人事交替,舊的走了,新的又來,有一天連經理也跳槽,來了一個強勢女經理,第一天就說誰表現不好,就請個人來取代他或她。人心惶惶,權力斗紛,引發逃亡潮。眼看午飯腳一天比一天少,心底不是味兒,心底泛起跳船之念。一山還有一山低,我找過人工更低的工,找過以崇高理念來打壓人工的工,找過單身老闆一星期做足七天的工,結果走不了。
 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,結果飢寒交逼下病死。
 至少,我不討厭這份工作,有多少人要做自己討厭的事?鳥巢歌舞昇平,活字印刷人手復活,小女孩甜美的歌聲蒙騙全球,過度活躍的費斯成為水上最強,劉翔腿傷退出百一米欄決賽,卻以勁過碧咸的腳力轟散鳥巢,陰謀論四起,欄王傳說揸流灘。
 京奧的喜悅沒有沖淡金融海嘯的影響,有工作已屬萬幸,即使人工低一點,中女經理橫蠻一點,公司遠一點,只要不討厭就無所謂。
 某天一位舊同學跟我說,她找到理想工作,在一間大型公關公司工作。每天會議室創意輪流轉,跟著上司會見大大小小的客戶,天天加班也值得。人太渺小,面對席捲全球的金融海嘯,努力不足以回報,她成為公司第一批被裁員工。
 我還未知她被裁前,我問她有沒有受金融海嘯影響。她氣憤地說:被沖走了!

 等,仍是等,等到東亞運動會仍未轉工。聖火傳傳傳,傳到主場館,開幕禮無聲無息地舉行,事後劣評如潮:看台太遠、表演嘉賓無星味、超支、門票滯銷……香港人也不支持自家盛事。運動員只能自求多福,王史提芬奪第一金,趙穎賢打破無金壁疊,陳七銅頭一搖將東亞運推上高潮。
 我獲派採訪東亞運,某天到將軍澳運動場採訪劉翔參加百一米跨欄。奧運退賽後復出,欄王風采依然,年輕女工作人員幫他脫下外衣,健碩身軀現眼前,任何人都會多瞄一眼,羅伯斯叫劉翔結識女朋友,或者正是契機。欄王輕鬆晉身決賽,初賽後我閒著沒事,在場館閒逛。
 「唉,可以幫我拍張照嗎?」一位女士問我,她和一個少女站在觀眾席背向運動場。我接過相機替她們拍照,我覺得眼前人很面熟,我見過她,她也在打量我,似乎從我身上發現一些事。
 「老闆娘!」我先認出她,她就是我畢業旅行時,天天光顧的水餃店的老闆娘。
 「來香港旅行?」我問。
 「不是,我移民來香港,已有半年了。」她挽著身邊的女孩說:「她是我女兒,現在一起住。」
 「幹老本行嗎?」
 「對呀!」老闆娘淘出一張卡片給我,說:「現在和女兒開水餃店,多來捧場呀!」
 「好懷念你做的水餃。」我說。心底泛起一口一水餃的味道,可惜她的水餃店離我家和公司頗遠,想幫襯也不容易。

 執念 (Part 1) 
 執念 (Part 3) 
 執念 (Part 4)  
 執念 (Part 5) 
 執念 (Part 6) 
 執念 (Part 7) 
 執念 (Part 8) 
 執念 (後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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