執念 (Part 5)

 靈堂之內，燭光搖曳，輓歌迴盪。

 老闆娘以唱遊方式，唱出女兒和女婿的生平，好像跟他們相距幾百年，沒有悲慟，只有思古之情。

       古人說，頭髮朝如青絲暮成雪，原來是真的。過去兩星期發生了許多事，老闆娘女兒作動那天，我送她去醫院，遇上突然衝出馬路的示威者，洪明有意無意吐出的一句話，我被拖出的士被打暈了。老闆娘女兒被拖出的士，人群推撞、毒打她，最後母子性命不保。老闆娘女婿承受不到痛擊，從十六樓的家跳下來，身體被私人屋苑圍欄的槍頭刺穿，他被掛著兩個小時，沒哼一聲，直到流乾血而死。

 一天之內，老闆娘失去了女兒、女婿和即將出世的孫兒。那天之後，水餃店關門一星期，重開之後，好多人去支持老闆娘。每個人都差點認不到她，她的頭髮白得發亮，眼神深襚，沉默寡言，以茶代酒，變了另一個人。

     老闆娘邀請我出席她女兒和女婿的喪禮。靈堂放著兩人的結婚相，彩色的，每個人都不明所意。我暗地問女婿的家人怎麼回事，他們說不知道，只是跟老闆娘意願。我問他們是否覺得有問題，他們點頭，卻無法拒絕她。

 只要執念夠強，就能超越一切，包括與生俱來的喜與悲。

 大殮禮式，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。一口特寬的棺材，老闆娘女兒女婿並排躺臥，二人穿上婚紗和禮服，老闆娘女兒手中還握著花球，儀式以結婚進行曲伴奏。火葬儀式上，女闆娘女婿家人哭送淚別，好多送行親友都嗚咽難平，唯獨老闆娘含笑送走二人，她的目光充滿欣慰，彷似目送新婚夫婦步出教堂。

 喪禮後，水餃店一切如常，老闆娘和三個伙計努力幹活，顧客一口一口吃下餃子，腳步聲、碗碟撞擊聲、嘴饞聲……唯獨欠了電視聲。老闆娘女兒出事後，不知何人拔走店裡電視的電源。電視機不會講話，不代表地球停轉，社會上有好多聲音。官員、學者、教授、作家、宗教人士、網民有聲無聲發表對事件的感受。有人說政府應立即立法，禁止內地人來港。有人說那是意外，遺憾。有人說這是文化，內地人隨街大小便孕婦衝急症排隊打尖掃名牌是文化，香港人示威遊行自由表達意見是文化，雙方文化不相融偶有衝突是文化。有人說國家要和諧國家國富民強國家對香港人有好多恩惠。有人話香港是說方言的地方，操普通話的地方不必理會地方的狗汪汪汪。有人搞公投全民投票應否禁止內地人來港，黑客突擊，票站網站手機應用通通網絡癱瘓。有人說只有 5% 港人投票反對內地人來港，即是 95% 香港人支持內地人移居香港。有人說只要將郊野海岸通通剷平填滿，可以容下二千萬人。

 理論滿天飛，有口有手都當自己是學者專家判官才子，沒有一人說要找出殺人兇手，殺死老闆娘女兒的兇手。

 日月如梭。

 已死的人沒感覺，只有活著的人悲哀。

 老闆娘女兒女婿死後，香港平靜了兩個月。

 某天，報紙頭條某個男人死了。人死不是新鮮事，不過那個死人極具話題性。報紙上説他是活躍社運份子，電視新聞、報紙頭版、網絡搜索常常見到他的激進行為。他死在某紅燈區暗巷，腹裡被涌了一刀，前入後出。好多人嘩然他在抗爭背後，原來污穢不堪。有人說他虛有其表，有人說要隱惡揚善，有人說是政治陰謀。官員一邊譴責兇手不仁，一邊以調查為由，所有相關資訊守口如瓶，一句不漏。

 水餃店的電視重新開著，沒有人說老闆娘女兒女婿的事，紛紛談論社運份子兇殺案。我對此沒舍感覺，我對那些得罪人多、稱呼人少的人沒好感。我記得老闆娘女兒死當天，我在示威人群中見過他，我不知他和老闆娘女兒的死有沒有直接關係，但他自命為社會鬥士，卻沒有懷抱社會的氣量，看到孕婦也不施援手，旨望這種人改變社會，根本是騎劫民意抬舉自己。

 到底想一想有何問題？既不是我殺人，又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，卻被警察請去警署問話。他們問我跟老闆娘女兒有什麼關係，問我跟被殺社運份子有什麼關係，我如實作答，結果問不出什麼。我倒想知道，為什麼我被請去問話。兩天後我知道答案，洪明打給我，他說他心驚膽顫，害怕當天示威的人都會被殺。他向警方報案，他說我和老闆娘女兒有關係，他聽說人經重大打擊，搞不好會精神分裂。他說我可能日間好正常，晚間會變殺人犯。他說如果我家有醫學書籍，更會變開膛手，淘空他的內臟作戰利品，屆時他死無全屍，不知尹雪兒怎樣活下去，搞不好弄出亡命鴛鴦……我沒聽他話下去，只問他信不信我，他咿咿啞啞了幾句，我把電話掛掉。

 兩星期後，另一社運份子被殺，死者是高七呎的彪形大漢。人死都一個樣，他倒在一間麻雀館後巷，也是肚子被刺穿，傷口前入後出。我想他是老闆娘死女兒當天，把我打暈的人，畢竟身高七呎的人，香港不常見。

 中午時份，警察又找我問話。他們說有人報案，說我是被那大漢打暈的人，我應被嫌疑。我想又是洪明好事，結果我被問話三個鐘，問不出什麼又被放了。離開警局，我想打給洪明破口大罵，一想起他的嘴臉，恨不得擲爛電話。理性及時制止，一個極理性的理由：洪明不值得我毀掉四千多元的 iPhone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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執念 (後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