執念 (Part 4)

 出院後生活如常，兩個月後參加洪明和尹雪兒的婚宴，重遇久未聯絡的大學同學。新人忙得不可開交，我們自成一角，各人除了說自己的近況，也說其他同學的情況，雖然是道聽途說的消息，有些戲劇性的故事，令我們細聲講大聲笑。多年不見，原來出席婚宴的舊同學裡，只有我仍是單身，他們問我為什麼不找伴侶，我笑說緣份未到。自梓悅離開後，多年來我沒有認真找過伴侶，我找不到像梓悅的女孩，也不覺得我有什麼吸引人的條件。

       婚宴間，洪明開懷暢飲，賓客敬酒有求必應。洪明酒量一般，我見他面色通紅，有五份醉意，我悄悄跟伴郎說，勸洪明不要再飲。伴郎搖頭苦笑，說他已替新郎飲了五杯，到達酒量極限。此時洪明又和賓客單挑對飲，一人斟一杯威士忌咕嚕咕嚕喝下去，尹雪兒拉著他手臂，洪明依然故我。喝完這杯，洪明步履躝跚，我知他醉了，和伴郎扶他回化妝間，安頓他在沙發躺下。我們返回主家席，跟雙方父母解釋情況。酒席未過一半，新郎已退場，留下尹雪兒一人應酬賓客。有賓客強要敬酒，尹雪兒一臉無奈呷一口，多番推卻，加上主人家幫口才能脫身。

「怎麼搞的！」岳母怒罵。她不滿洪明喝醉，害她面目無光。老爺說她不知請了什麼人，來婚宴只為貪喝酒。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起來，岳父欲勸又止，奶奶在剝花生看戲，尹雪兒極之心煩，發晦氣跑到化妝間。我跟她到化妝間，見她猛踢大字形睡在地上的洪明。我拉著她，她倚在我身上失聲痛哭。這時伴娘也來到化妝間，我示意她關上門，別讓賓客聽見。

 尹雪兒越哭越厲害，鼻涕淚水佔濕了我的西裝褸。我和伴娘都沒說話，讓她盡情哭。過了一會，尹雪兒稍為平伏心情，抹乾淚痕，說她要去召呼賓客，不能失禮。

「你的妝溶了。」伴娘拉著她說：「我叫化妝師來。」

「不用。」尹雪兒斬釘截鐵拒絕，她坐在鏡前補妝，不消片刻，妝容遮蓋淚痕。她離開化妝間，走到台上拿起咪高峰，宣佈敬酒環節開始。她以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氣勢走進人群，無論單挑對飲，還是被圍攻，她都面不改容將一杯一杯紅酒百蘭地吞下肚。她雪白的肩膀通紅，滲出縷縷酒氣，欲敬酒的賓客吸入，未飲先醉。敬酒環節後，八成賓客非臥即倒，剩下不喝酒的和小孩。伊雪兒走到台上，高舉手中杯重重摔下，玻璃破碎聲響徹全場，她宣佈散席。

 散席後，我送宿醉未醒的洪明和千杯不醉的伊雪兒回家，伴郎伴娘替他們善後。一路上三人默默無言，的士司機從倒後鏡打量男女男組合，尹雪兒瞪了他一眼，說洪明是他老公，我是她舊同學，負責送他們回家，司機尷尬地緊盯前方專心駛車。回到洪明家中，安頓洪明就枕後，我功成身退離去。

「請你勸勸他，他的好勝會出事。」臨別前，我對尹雪兒說。

「沒關係。」她說：「他是我揀的，無論發生什麼事，我也拱得起。」

 我沒再說話，跟她揮手道別，既然她有如此決心，就留待後事證明她能否言行一致。回到家中換衫洗澡後，躺在床上不消片刻就睡了。夢裡遇見尹雪兒，她倚在我胸上，左手環抱我的頸，右手在我肩膀上輕撫，問我喜不喜歡她。我說她已為人妻。她說沒關係，讓我倆做夢中情人。我在夢裡告訴自己在發夢，醒來後胸前餘溫未了。

 昨晚喝多了──我告訴自己。其實昨晚我沒喝酒。

 整天工作混混愕愕，不斷回想昨晚的夢，工作效率幾何級下降，晚上九點才下班。肚子餓得很，又到水餃店醫肚。老闆娘笑容滿面，拿一支啤酒兩個杯，在我對面坐下，一人斟一杯滿滿的。她說女兒有喜，懷胎兩個月。她禁止女兒到店裡工作，出入廚房，店裡又擠，有意外難保母子平安。她一個人忙得一頭煙，幸好明天有小伙子上班。

 我替她們高興。我跟她說洪明婚宴的事，她大讚尹雪兒有個性，不用靠男人過活，同時批評洪明不濟事，要女人替他喝酒……她一說半個小時，直到客人走光了，空蕩蕩的水餃店只剩我倆。老闆娘才說要打烊，改天再談。

「快點找個女朋友。」老闆娘說。我笑一笑，點頭離去。

 找到了又怎樣？相識後煩惱如何相處，相處後煩惱如何討好對方，討好後煩惱如何表白，表白後煩惱如何保持關係，保持關係後煩惱何時結婚，結婚後煩惱何時生兒育女，生育後煩惱去哪兒搶奶粉，煩惱越來越多非港人孩子分薄資源，煩惱怎樣減去中年肚腩，增加額前頭髮，拆除結構性中年危機……越想越可怕。

 雖然老闆娘不許女兒到店裡工作，女兒卻常在店裡出現。老闆娘拿她沒法，又不斷跟顧客說女兒有喜，不要到店裡云云，其實她多興奮。看著老闆娘女兒肚子一天一天隆起，她丈夫來店裡的次數多了，有時兩夫妻一起待在店裡，他像保鏕保護太太出入。食客的話題，離不開預計三個月後出世的孩子：是男是女、改什麼名、讀哪所幼稚園小學中學，甚至將來的工作配偶無一不談。每當顧客談論老闆娘女兒，她必垂頭面紅，引得一班大叔哈哈大笑。如果他丈夫在場，大叔會讚他找到好貨色，再點兩碟涼菜和一雙啤酒，繼續大吃大喝。

執念 (Part 1)
執念 (Part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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執念 (後記)